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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策]折戟沉沙·匿名信

虽然是2013写的,也不是没发过。不过想了想还是把这两篇放回到一起。当时高三,边读书边偶尔写下,抽空还去查了下唐朝版图和那段历史。

也算将我对这个游戏,这个门派,还有求而不得的单相思的终结。


折戟沉沙


我已经老了。

镜中的我青丝早已变作云发,当年灿烂的笑靥也在时光的打磨下变作一道道皱纹。

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少年了,但我知道已经很久没有人叫我的名字了。

 

可是记忆里仍有一个声音,在静默的岁月里忽而响起的温柔。我甚至能想象出他那犹豫踌躇的样子,思索良久后终于轻轻唤道,

“沉沙。”

 

那真是我这辈子听过最好听的声音。

仿若缓缓流淌的河水,在静谧的月色里忽而响起落石之声,铿然而幽远。

 

 

 

  小时候我住在一片大草原上。

  我在那里生活了将近十年,却不曾知道它的名字。

  十年来,我依水而居,傍石而睡。无聊时和马儿说说话,躺在草坪上数着天上的星星。

 

  后来有一天,我到河边汲水喝的时候,看见了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

  由于太久没有和人对话,我有些口齿不清。但他没有笑我,反而很耐心地听我问完。

  他说他叫李策,是大唐天策府的将军,驻扎在陇右。他随军队来这里挑选战马,却不幸走丢。

  我听他说了半天前因后果,觉得云里雾里很是无聊,便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我看你伤的很严重,流了很多血,我帮你处理下伤口吧?”

  他连忙挥手,“不不不,姑娘,男女授受不亲,在下自己来便可。”他挥得太用劲,不小心扯动了伤口,于是不敢再动,只是倒吸一口气。

  我觉得他方才说的句子颇为深奥,超出我的理解范围,但也懒得让他解释,于是摆摆手,“哦,那行。你自己包扎伤口,我去找点吃的来。”

 

 

  夜里我和他坐在篝火旁烤野猪吃。

  他大口大口地啃着烤猪,并咧起嘴对我笑了笑,“姑娘你可真厉害。我营中的弟兄怕是也没姑娘的手艺好。”

  “那是自然。本姑娘可是山里大王。”我自豪地拍拍胸脯,朝他眨眨眼睛。

  我却在不经意间发现,他笑起来的模样真好看。那黑灿灿的眸子里里好像有千万星辰,倒映着漫天月色。眉间似化不开的夜色,却带着点点温柔。

  我细细盯了他好一会,终于忍不住问道“是不是外边的人都长得像你这般顺眼?我虽然没见过多少人,但觉得你看起来特舒心。还是说你们那些乱七八糟的什么国啊的人长得都不错?”

 

  大概是篝火的原因,我总觉得他的脸像熟透的苹果,红得可以跟朝霞一决高下。“你是不是伤口没处理好生病了?你的脸……”

  他看着我,一脸窘迫。

  我只好拍拍他的肩,“你别介意啊。我太久没和人打交道,已经不记得怎么和人沟通了。”

  他挠了挠头,面上虽有尴尬却仍温言道,“没关系。你……这样也挺好。对了,你一个姑娘家为何会在这大草原生活?”

  我仰头,望着漫天繁星,却是悠悠地叹了口气。“小时候跟父母来这里狩猎,后来遇到野兽,逃亡的时候走丢了,再也找不到回来的路。长大以后倒是知道出路了,但也不想出去了。毕竟这么多年过去,独来独往惯了。与飞禽走兽作伴未必不好,我也兴许和外面世界脱节了。”

  他那好看的眉突然紧缩起来,面色有些凝重。“我也与你这般。从此远离故土,颠沛流离。但我也比较幸运,遇到天策府的人。”大概是想到温暖的回忆,他神色渐渐柔和起来,露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容。“这样吧,你救了我一命,我便应该报答你。你跟我回天策府吧,我包你好吃好穿。”

  “天策府?那是个什么东西?”

  他眯起眼,神色中却满是骄傲,“那是我的家。我的兄弟姊妹都在那里。”

 

 

  天是血染过的殷红,夕阳的余晖吞噬了整座城池。

  我们踏着夕阳,从大草原来到了天策府。

 

  所幸这十几年来东窜西窜下来还是学会了认路。走出大马营草原倒也不是难事。李策说从这里单枪匹马赶回安西都护府很是危险,倒不如沿途折回东都。毕竟大漠这边气候恶劣,出了草原路也难以辨认。黄河以南能找到许多城镇驻扎,方便跋涉。于是我们行了数月,终是来到了他说的“东都”。

 

  时至今日,我也没想明白当时怎么就跟着他跑了。

  可是,当我站在城门楼阙上,看着他骑着黑马朝我奔腾而来时,又觉得一切都毫无悬念。

 

 

 

  后来我才知道,他口中所谓的天策军是什么样的。

  那是大唐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他们就像北原上的狼一样,用长枪镇守这片广阔富饶的疆土。

他们是东都之狼,江湖人士和大唐官府素是对他们敬而远之。但是,他们不在乎,因为,他们是狼。狼不会在意别人的看法,在他们心中,没有比维护自己理念更为重要与崇高的了。

 

我还记得他那时穿着一袭戎装,手执红缨枪,指着远方一座又一座的城阙说,“如果你听不见战场上的嘶喊,那是你爱这片土地不够深沉。”

我便因此记得了天策府的一草一川,也记得了这里是他所爱之地。这种爱,大概就像我从心底里喜欢着草原那一轮圆月,像那风沙呼啸过大漠,像那黄河岸阴山旁。

 

平日他若是没有军务,便会来找我。

我们大多都是在天策府转悠,他偶尔也会带我去凌烟阁祭祖。

每次马蹄声渐进,我都会偷偷地笑起来,因为我知道他来了。

 

那天他带我洛阳玩,还给我买了一些衣服。

“沉姑娘,你喜欢什么颜色?”

“你别叫我沉姑娘了。你喜欢什么颜色?”

“……我喜欢绿色。”

“那就绿色。”我眯起眼,随手拿了件绿衣裳,丢给掌柜结账。

“沉姑娘不必听在下的。”

“你要死,还叫我沉姑娘!”我咬牙切齿地在他肩上狠狠锤了一下。

“……那我该叫你什么?”

“我说过很多次了!”我有些无力地看着他,“我叫沉沙阿。沉沙的沉,沉沙的沙。”

在我的软磨硬泡下,他终于非常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骑马回天策府时,我忽而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沉沙。”

我一愣,随后满心欢喜地回头,温柔地对他微笑,“何事?”

他却面无表情地指了指前面,说“你走反了。”

 

我又气又羞,真想一脚把他从马上踹下来。

 

 

 

  转眼间,我在天策府生活也有大半年了,从大马营草原到天策府的路,也都记得了。

  李策日渐军务繁忙,我虽然很想他多陪陪我,但也不好意思缠着他。我时常跳到秦王殿的楼顶,望着西北方的大马营草原,怀念起以前在大马营草原时同马儿们嬉戏的时光。

  李策跟我说过,以后他不在的时候不能去大马营草原。我问他为何?他说了一堆又一堆政局的事,我一句都听不懂。但大概明白了现在局势很动荡,在外面很容易闯祸。我正想说“以前我在大马营草原生活了十年还不都一样没事,所以你就让我回去嘛”的时候看到他正凝视着远方的长安,眉宇间多了几丝忧虑,便把话吞进肚子里。

  可是这里真的挺无聊,没有人陪我玩。虽然大家都对我很好,但他们也有自己的事要做,于是我决定偷偷地溜回大马营草原看看。

 

  我朝着远方青黛色的山脉愉悦地笑了笑,又学着狼在原野中嗷叫。

  夕阳里,一马平川,只有我和广辽的草原,我尽情拥抱着大自然,感觉整个人都好像融进草原里。

  我一个人在草原中漫步,想了很多事,从这里回到天策府,快马加鞭也至少要两天的时间。我来的时候都花了四天,也不知他发现没有。如果他发现的话,会不会为我有一点担心呢?他到底……有没有一点点,哪怕是一点点喜欢我呢?

  我无奈地锤锤脑袋,自言自语道,“沉沙你真的想太多了。还是快点回去吧。”

 

  黑暗里似有很多双眼睛盯着我,我忽然浑身发麻,有些害怕,却不知怎样做。

  不知道那究竟是大漠的马贼还是……李策口中的乱党。

  我屏住呼吸,捕捉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一支箭呼啸而来,我惊呼一声,立即躲开。我一面向西方跑去,一面朝他们大喊,“我和你们无冤无仇,为何杀我?”

  身后的一群持剑的彪型大汉蓦然出现,目光中凝聚着强烈的杀气。

“你是天策府的人,如何能不杀?”语毕便拔剑出鞘,刺向我。我一惊,正欲逃跑,却被暗器所伤,颀长的手流出殷红的鲜血。

“暗器伤人,怎可称英雄?!有本事我们单挑。”我有些惊慌,却只能尽量稳定声音,拖延时间。

“哦?那我倒要好好看看,你一个女子武功能有多高。”他眉间满是不屑,略带嘲讽地看着我。“反正你也活不了多久了,就陪你玩玩。我让你十招。”

我额头上开始冒冷汗,使劲回忆当年在草原和狼群搏斗的画面,上前拳打脚踢,俨然一只猴子。

当我绝望地闭上眼睛,想着完了完了的时候,一袭鲜红的兵甲却仿佛从天而降,威风凛凛。黑马上战八方横扫千军。他的眼睛里是大漠的雄鹰,仿若在俯瞰着芸芸众生,桀骜不驯而凛冽,但那神色中却有透着急切的担忧。

 

“走!”他立即拽我上马,嘶鸣四方,我们沿着祁连山一路逃亡。

我有些倦了,倚在他的身上,听到他铿然有声的心跳,霎时觉得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一个人的身影比他还高大,高大得足以装下我整个世界。

 

 

 

 

我昏迷了将近三天。

 

  醒来时发现李策正靠在床沿上,双眼浅闭。阳光将他整个人映得如朝阳般夺目。我指尖微微划过他的面庞,却不忍惊醒酣睡中的他。

 

  他突然睁开双眼,我吓了一跳,连忙缩手,“你……你脸上有虫子。”

  他却也不理会此事,只是冷冷地看着我,“你醒了?”

  “嗯。”我低头,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不敢看他。

  “谁准你去祁连山了?”他语气中有怒意,虽极力压制,我还是听得出来。

  “我……我太无聊了,所以……”

  “你到底知不知道那里有多危险!沉沙!你知不知道要是我来晚一步,你现在就已经成了叛军的刀下亡魂了!”他朝我怒吼,我被他吓到了,一时失言。但心里却有些喜悦,看来,他还是在乎我的。

  可他却叹了口气,又道,“对不起,我过激了。或许我真的做错了,不该把你带来天策。天策府太小。不适合你。你就像苍穹的鹰,也许大草原才是你的归宿。”

我的心骤然一痛,瞬时变得煞白。

他别过头,避开我的目光。

我急忙上前拉住他的衣袖,“你……你要赶我走?”

  他垂下头,沉默良久,道“罢了,我只是随便说说。”然后拂袖而去。

 

 

  养伤那些时日,我坐在房里,闲暇时分便翻翻史册兵书。

  我想,既然我不能和他并肩而战,能为他分担一下也总是好的。

  过了几天,李策来看望我。他问我想去哪里,我思索良久,说,“陪我到秦王殿那看星星吧。”

 

  已经入了秋,天策府多了几片落叶。我们一路无言。

  “对不起,那天是我过激了。”李策低头,踩着落叶,始终没有看向我。

  我想起那日,心里隐约还是有些痛楚。却装作无所谓般摆了摆手,道,“没事。是我不好,没听你的话。”

 

  我们坐在城门楼阙上,虽然我听不懂政局之事,但李策还是细细地又解释了一遍,他说,“节度使雄踞一方,藩镇的势力日益加强,造成外重内轻的局面。而如今皇上耽于女色,怠倦政事,加上将相不和,安禄山就怀异志,只怕不久后就会出现大变故,就连祁连山一带也不平静了。” 他叹了口气,顿了顿,“所以……那天我才……因为我……很担心你。”

他眉宇间染上浓厚的忧愁。我很想上前轻轻抚平的他的眉头,但我知道即便我把整个天都摘下来给他,他恐怕也无法真正开心起来。

 

我摇了摇头,对他微微笑道,“以前我总觉得,你那身兵甲在千军万马中过于突兀。那样的红,红得似鲜血。我有想过加入天策,不再让你一人孤身奋战。可是我又怕拖累了你。不过虽然我不懂政局之事,但我知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因为我喜欢的人是全天下最好的。”

 

他也笑了,笑得有些无奈,“你这样就很好了。真的。”

 

  “其实我也曾自私地想过,如果你眼里只有我,又或者只属于我一个人该多好。然后等着你告诉我,等你打完这场胜仗,便跟我隐居桃源,不问世事。可我也知道,倘若你真的这么做了,那也不是我喜欢的那个你了。”

  他看着我,却有些愣了。眼里有夹杂着太多不可名状的情愫。

我朝他吐了吐舌头,笑道,“所以我想和你一起待在天策府。马革裹尸,愿与你同在。你就好好用你的长枪守候着大唐河山。”


他也笑了,对着繁星烁烁的夜空,一字一顿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那大概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一个夜晚。就像沙漠里行走了几日几夜的人发现绿洲,难以言喻的喜悦。我感觉我的人生都充满着希望。

我们说了很多的话,我记不太清。只记得他的目光如古井般温柔,是我至死都无法忘却的面容。

 

 

 

 

 

  天宝十四年元夜,邻里们都还在吃着年饭乐滋滋道贺时,我却缩在李策那间小小的屋子里里,静静凝视昏黄烛火下李策的面容。

  他正眯着眼睛,很认真地研究起兵书来。

  我看了他半个时辰,倒也没有倦意。只觉得此番平静实属难得,平日里他要么忙于军务,要么忙于出征。大概也就只有这些个夜晚,是真正属于我们的。

  虽然我委实觉得,遇到他是老天给我的福祉,却仍觉得有些不够用。人总是会有贪念的不是?好比你拿着把刀对着一人说,‘你自尽吧。反正你横竖也是死,今日不死以后也会死。那不如今日便自行了断。’这话没错,谁都会死,但听到这句话的人都不会愉悦地接受。人的贪念本质就是对活着的索取。虽然我和他有很多美好的回忆,却也总是希望彼此日子能更长。

  但这些话我从不敢跟他说,因为我知道他注定是要在两军蹙兮生死决里选择为国而舍弃小我的人。

  每每念及此,我的心都像是被揪了一下。但这大概同那什么书里说的,杞人忧天差不多。后来我看着他挥舞长枪的英姿,觉得什么痛苦悲愁又都可以忍下了。

 

“还没睡?”

李策的话立刻把我从神游中唤醒,我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了他一阵子。

他被我看得有些发蒙,“我吵醒你了?”

  “没有,没有。”我笑着摆摆手,说,“我睡不着,觉得你这样子好看就一直看着呗。”

  李策也笑了,放下兵书过来拥着我。

窗外是夜半簌簌落下的雪,而他的怀抱却像三月的阳光,我把他头埋在他的臂弯里,只觉得凡世间再也没有比这一刻更好,更长。我素来不是什么相信亘古之人,却唯独在他的眼里看到了永远。

他的下颌抵着我的肩膀,轻轻道,“沉沙,你可曾后悔遇见过我?”

“怎么这么说?”

他的身子似是颤了颤,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半晌,他低声道,“我若死了,你会不会伤心。会不会觉得,如果没有遇见我该多好?”

我笑了笑,反问他,“那你后悔吗?”

他摇头,“我这辈子最大的幸福,就是遇见了你。”

“我也和你一样。我知道,我们都会死,所以我活着的时候,就会尽量珍惜和你的每一天。”

 

 

 

  天宝十四年十一月初九,安禄山起兵。

  天宝十四年十二月十三日,东都洛阳沦陷。

 

十四年冬,大唐调兵镇守潼关。李策也自愿前往支援哥舒翰军。

 

临别前夕,军营为即将前往潼关的将士们践行,备了好几桌酒席。大伙围在一块,吃香的喝辣的。算是我们这些年来吃的最好的一顿。

他们纷纷讲起自己参军的过程,怀揣的热血与梦想。

李策部下的小胡憨笑着讲起他的故事。“以前参军其实是为了躲避家里的婚事。我说跟老爹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老爹以为我长大了,欣慰地拍拍我的头,便让我去了。其实我只是不喜欢同我订亲的那个姑娘而已。只是后来到了天策府,却真正爱上这个地方。也真正爱上了大唐。”

我们都笑了起来,调侃小胡到底是何方女子才会让他如此惶恐。小胡摸摸自己的脑袋,却硬是不肯说。

我们便开始轮流说起自己的故事。他们都是有过往的人,或沉重,或阴差阳错。只有我的过往是一片空白。李策说,其实这样最好。因为没有过去,也不需要背负得太多。我笑着点了点头。是的,我们还有未来。

 

席上有位姑娘,一直很沉默。我细细观察了一番,从她的打扮来看,应不是天策弟子。只是平时似经常见她。于是我悄悄问李策,对面那个姑娘是哪里来的?长得还不错,眉清目秀。

李策笑着拍了拍我,怎地?看上她了?她从前也是我的部下。刚入编时我还带过她。也算她半个师父。后来有一次出征,损失极其惨重。我带兵过去支援,她也在。却是奄奄一息。我把她带回来后大夫说她已不能当骑兵了。我便跟她说她不适合天策。她似去了别的门派学武艺。但我们天策儿女都会把天策府当自己家,所以她也经常回来看看。

我“哦”了一声,回过头,恰好对上姑娘的目光。她好像在看着我们,却又别过脸了。

 

敬酒的时候,他们倒了好几碗酒给我。

    李策却一把抢过我手中的碗,一饮而尽。“我代她喝。”

    我瞥了他一眼,干脆直接拿了一坛酒,咕咚咕咚地喝完。“别小看我。我自小生活在草原上,也算是在马背上长大。我们草原的女儿可也和你们一样坚强,不轻易落泪,不怕疼。更不怕酒!”

   “好!”军中的人都纷纷起哄,有的士兵甚至在鼓掌。

   “李将军好福气阿,娶了个好夫人。”

    这次轮到我脸红了。

 

合着微微酒意,大伙也顺带哼起歌谣。一传十,十传百。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唱到最后,千万将士齐呼:“尽诛宵小天策义,长枪独守大唐魂。”

 

那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仿佛全身都在燃烧,血脉贲张。

骨子里流有的热血,接连着故土,故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即便手握寸铁,强敌入侵之时,亦会浴血奋战。以一人之躯抵千万敌。

对于他们而言,从拿起长枪那一刻,便注定了他们的命运。他们会一直紧握手中长枪,坚定地走到最后。我喜欢的人,他穿着一身耀眼的铠甲,在微风中昂然而立。我为他感到骄傲。

 

谁在远方击筑悲歌,歌我王师好男儿。铮铮铁骑曾响彻山河。

“长枪独守大唐魂。”我也跟着他在内心默念一遍。

 

  酒席散后,我一个人坐在城门楼阙上,撑着头仰望星空。

  过了一会儿,李策也来了,坐到我身边,陪我一起看星星。“在想什么?”

 

  “以前我总是在想,如果你只是个普通人,该多好。这样我们就可以看日出日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走万千山水,看万千世界。可是今天,我才真正明白你们。你们就是为了守护大唐而存在。你们对大唐王朝的爱,是扎根在心里的。”

 

  他的目光投向远处广漠的天际,眸若深潭。半响才道,“对不起。我无法给你平静的生活,也无法给你安稳的日子。若你……”

  我笑着打断了他,“说什么傻话呢。我既然跟了你,还会在意这些?人生在世,总有无法十全十美,不是吗?”

  他摇了摇头,“我绝不会碰你的。若你哪一天……想走了,我也不会阻拦。”

  我有些气恼和挫败,随即玩心大起,故意往他身上蹭,企图缩到他的怀里,他拎了我出来,尽量和我保持一定的距离。“别闹。”

  “哼。我又不是狼,会吃了你?”我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又道,“我就知道你是块木头。还好你是将军,不然我大唐又要多一位迂腐书生。”

 

  眉头紧锁了一晚上的他突然笑了起来。“是不是你们草原的儿女都特别开放?刚遇见你的时候你似乎都不知道什么叫男女授受不亲。”

  我白了他一眼,紧握拳头,真想狠狠揍他一顿。“我那会儿是真的不知道!你试试在草原里生活十年,看你知不知道这句话。”

  “我现在就是上那住上二十年,也是知道的。”

   我别开脸,不想再跟他对话。他朝我鼻子上轻轻一刮,戏谑道,“生气啦?”

   “什么时候你也学会调侃我了。”我瞥了他一眼,又将他拽了起来,“明天还要出征呢,你赶紧给我休息去吧。”

   他却不依。拉我重新坐到楼顶上。

 

  “想多陪你一会。感觉好久没和你一起了。我们今晚就在楼顶聊天看看风景吧。”

  “难得你这么为我着想啊。”我回过头,看见他正凝视着我,眼梢中满是笑意和温柔。

   我们开始聊天南海北。他跟我说起曾经出征有趣的经历,我给他解说草原的各种生物。闲谈之时,我突然瞄到他的长枪和之前似乎不一样了。

  “对了,那天我看到你在用梅花枪?怎么突然换了?”

  “笨。”他在我额上敲了一记,“我升官了,自然换好的兵器。不过还没给这把好兵取名字呢。”

  “不如把你那把枪改名叫折戟?”

  “为何?”

  “折戟沉沙铁未销,多配阿。”我满怀期待地看着他,他却被我的样子逗笑了,整个天策府都回荡着他的笑声。我好怕吵醒其他将士,赶紧捂住他的嘴。他终于休停了。

  “那不如我改名叫折戟算了。”他居然白了我一眼。

  “不要。李策这个名字好,因为到时候他们就可以称我为李夫人呐。然后就会把我和汉代的李夫人串联起来。‘北方有佳人,倾国又倾城’,我也要变成这样的大美人了!“我撑起头,一脸认真地对他说。

  “呵。”他突然冷笑一声,像是自嘲般,却又重重地叹息,“像我们这种虾兵小将,又怎会被历史记载?我们不过凡世间的蝼蚁,为盛世而铺垫的白骨罢了。”

  

 

  我把头往他的臂弯里缩了缩,“有什么关系呢。就算是封狼居胥的骠骑将军尚有没做到的事。有我记着你不就够了?”

  他挑眉,“哦?霍去病也有做不到的事?”

  我努力思索了一阵子,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他没老婆。”

  他“噗”地一声笑了。“他是不想娶。霍去病可是我们众将士心中的神话。‘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更是我们千万将士心中最崇高的理想。”

  “嗯。所以你也不打算娶我,“我打趣道。“可你也要知道,这世间没有多少个霍去病。大多数人都只是平平庸庸地过完一生,来不及被史书铭记。即便被记载了,也难逃‘李广难封,冯唐易老’的宿命。史书的沉浮,岂是你我能衡量。世人总希望建功立业,流芳百世,却也难逃一死。倒不如顺心而活,生尽欢,死无憾。”

 

  他开始细细打量我起来。“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有文化?”

  “哼。”我仰头大笑,一脸骄傲:“古有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我分别也有数月了。而且啊。”我眨了眨眼,“我知道你们其实都希望有个温柔娴淑的妻子。我呢,做不到温柔。你也不给我参军,我只好学些兵法权谋之术替你分担。我不希望我成为你的负累。我想要和你一起面对。”

  他轻轻扶过我的每一寸头发。“你已经为我做了够多了。只是我无法答应你归隐。我要守护大唐,直至我不能再战那刻……”

  “无所谓啊。”我耸肩,“你要是真为儿女私情抛弃国家大义,我也不会喜欢你了。”

 

   结发为夫妇,恩爱两不疑。

   我愿与你一起待在天策府,守候大唐。

 

 

 

  出征的那一天,他穿着一身铠甲。红得似鲜血。战袍在风中猎猎起舞,桀骜如天边雄鹰。

 

  他举起长枪,对着千万将士呼喊道:“六百年前,我们的祖先在这片土地上发出“犯我大汉者,虽远必诛。”而今,就让我们也同他们那般,为了我们的大唐而战!”

  他挥舞着长枪,比曾经的每一次演武更加英勇,用比方才更洪亮的声音,仿若战鼓之鸣响,嚎道:“即便我们倒下了,也会有千千万万的天策士兵替我们守候着大唐河山!”

  所有人都呼应着他,齐呼“大唐万岁!!”

 

  “将士听令!出发——!!”

 

  他骑上他的黑马,转身离开城门。几万大军追随他的步伐远离城门。在他快要消失于我的视野中之时,他对我露出一个温柔的笑。仿佛在叫我安心。

 

  天宝十五年。

  天策府数万号人战死沙场。其余幸存者均沦为俘虏。

 

  潼关尸横遍野。碧血满地,白骨参天。我找了许多日,双手早已流血结痂。

  我终于在一个小山丘找到了他。

 

 

 

   我紧紧抱住他。替他擦去脸上的血污。我似乎能感觉到,他还在笑我哭得太难看。

   可是四周的火烧得如此热烈,乌烟四起,为什么你的躯体还是如此冰冷。

 

   他真的永远离开了我。

 

 

 

  七年后,安史之乱终于平定下来。

  魂兮归来,以瞻家国。


  凡世间有个说法,人有七世轮回。只有七世过后,才会化作荒魂,烟消云散。

  也不知李策如今投向了哪户人家。说不定会名扬天下呢。

  我去了很多地方,又回了草原。最后兜兜转转还是决定在天策府定居。

  昔日挽弓射天狼的雕像已然倒塌。我们曾经坐过的城门楼阙变成一块块残碑。

  透过断壁残垣,我仿佛还能看到他指着地图,和其他将领谈论着作战部署。而我,则在一旁安静地听着,时而笑,时而点头。

  于是我决定不走了。

  哪怕这里变成了废墟,我也还是想守着它。

 

  他说过,如果他不能回来,叫我找一个比他更好的人,和那个人好好过日子。

  可他却不知道,从我遇到他那天起,我眼里已经不可能装下其他人了。

  哪怕他是十恶不赦的魔头,我也愿意陪他一起下地狱。

 

  又是一年春。

  我坐在院子里翻了翻史册,确实是没有他的事迹。

  但即便天下人都忘记他了,我也还是会记得的。

 

  远方似有歌谣传来。

  不知是谁,又奏响了出塞曲。

 

  就像他那铮铮铁骑,也曾响彻山河,烙下明灭的回忆。

 

 

番外《匿名信》:从潼关一具女尸手中搜出的一封信,似是在记录某段过去。

 

  有生之年,一日未敢忘。

  魂兮归来,以瞻家邦。

 

  我想我骨子里终是流有遥远上古的热血。恨不得以男儿之身战死,恨不能投身沙场,金戈铁马,策马江湖。

  但我又是那么软弱,无法握紧手中长枪,像身边所有战士般,坚定地走到最后。

 

  我喜欢的人,他穿着一身耀眼的铠甲,在微风中昂然而立。而我为了他,也来到这里。

  我静静看着他,桀骜不驯的面容,手中长枪昭示着他的英勇。

  我贪恋他,就像眷恋太阳的温度。

  他就像天际永恒燃烧的阳光,灿烂夺目。

  而我,不过一粒渺小的沙子。

 

  那一年。我尚是新兵。

  他来天策府,恰逢又遇见了我。

 

  他开始简单地教我枪法,我所用的全部招式套路,都是他传授的。因而我们比武切磋时,他永远能预判的的招数。

  他还会偶尔带我逛逛洛阳城,陪我东窜西窜。我们的故乡都在襄州,所以我们也异常谈得来。只是他不知道,其实很早以前,他们来到襄州招募士兵时,我就已经喜欢上他。但他可能都不记得了。时间真的过去了太久,太久了……

 

  我记得是他从天而降,一骑战八方,从狼堆里将我救出。

  也是他,在凉州以一人敌数十人。铠甲上沾染的血迹令人触目惊心。他好看的面容也沾了不少血污,却不减英姿。

  而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变强。

 

  马革裹尸,愿与你同在。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我们胜仗或出征前夕,营中便会唱这首歌。

  特别每逢新年之际,我们无法归家,只能在营中作歌取乐。我不胜酒力,他却会替我挡酒。我觉得他的温度快要温暖得灼伤我。

  我是真的很喜欢他。

  我是真的很想很想下辈子和他永远在一起。

 

  为什么要下辈子呢?

  因为我知道我自己这辈子还没这个福分。

 

  他是个很出色的人,各方面都是。

  完美到,我根本找不出他的缺点。

 

  他喜欢在洛阳找人比枪切磋。

  其实我偷偷看了他许多次,只是一直都忘了跟他说,我看过的。你真的很厉害。

 

  身为天策军,我们彼此都背负着家国。

  而我心中,也有热血。即便我是躺着的几根白骨,也要拼尽力气撑起这个王朝。

  你可能觉得很荒谬,而我迷恋醉卧沙场,纵马挥枪,为国而战这种感觉。

 

  为保护重要的人,为保护重要的事,而战。

  这就像信仰,神圣的皈依感。

 

 

  其实以前的事,我约莫是记不太清了。

  但是我必须写完,因为我怕来世自己就不记得了。也怕别人不记得他。

 

  几年过去后,我从开始一身破布的新兵,变成现在也有属于自己战袍的一个小将士。

  我也学着同他一般拿起长枪。我入江湖,我入天策的梦想,便是护我家国。

  然而那一战极其惨烈,我几乎以为自己死去了。

  在生与死的边缘里,我想到最后还是没能与他并肩作战,还没来得及站在他的身边看他挥舞长枪,同他纵马江湖。

  ……这约莫是我,最遗憾的事。

 

  但我却活了过来。

 

  伤养好了,他过来了。我以为他是来看望我,没想到他却说,我不适合天策。

  我没有十足十的把握,握紧长枪,没有坚毅的眼神,甚至连他也不认可我。

 

  末了,他折了回来。伴随着一声微不可置的叹息,“战场很危险,为什么你就是不听呢。”

  不似平日严厉抑或毫无情感的语调,而是轻柔得将近令人产生错觉的无奈。像是冬日午后的阳光,那么温暖。又像以前家乡流萤飞舞的夏夜,恍若梦中。

  但我却也比任何人都明白,我们起于师徒,也只能止于师徒。

 

  他对故乡的记忆不太深。因种种原因在幼时便已远离故土,翻山越岭来到天策府。他对襄州的印象,也就停留在那次招募上。因而他很喜欢听我讲起襄州的事。我们经常坐在秦王殿的阶梯上,看着雄鹰划过苍穹。我给他说着故土,他为我描绘河山。

  人们对于同乡总是有种异样情怀,他也一样。我成了他的弟子,他会拼命保护我。毕竟,就像是亲人的感觉吧。在这荒凉的战场上,血与泪堆砌之中,唯有这一点温暖接连着过去。仿佛能透过彼此的双眼,回到那个安详平和的年代。屋檐上停驻的燕子,案桌上冒烟的清茶。窗外是潺潺流水,孩童们哼着童谣走过。

 

 

  后来,我离开了天策府。一个人去过很多地方,尽我所能帮助那些遇到困难的人。也在途中学习了许多技艺,诸如简单的救治之法。

  两年后,我又回到了天策府。

 

  他对我的到来,有些惊讶,也有些喜悦。给我斟满一杯酒,末了才想起我不胜酒力,憨笑着将我的酒杯取来,一饮而尽。

  我同他讲了讲这些年的经历,他笑了笑,说我长进不少。终于不会给他这个师父丢脸了。

  我朝他砸了砸嘴,所以你以前一直觉得我很差劲?

  虽然他说的也是事实……

 

  我们又像从前那样,坐在秦王殿的台阶上聊天南海北。他似乎知道很多的东西,不仅是权谋之术,名家兵器。我喜欢听他讲故事,江湖轶事也好,远古神话也罢。那个世界离我有些远,但又好像,近在咫尺。

  因为,是他啊。

 

  大概是因为我们都来自襄州的缘故,相处下来,我觉得他没有外人所说那般木讷,偶尔还会同我开开玩笑。

  只不过他确实如传闻般不近女色,除却我这个“谈得来”的同乡,他的目光几乎未曾为谁停留。

 

  直到,他从大马营草原回来。

  他身旁那名女子和我平日所见不太相同,柔中带刚。既不是太强硬,也绝非软弱得像那种终日以泪洗脸的深闺怨妇。

  她笑起来时眉眼弯成月牙,眼眸澄澈明亮如西荒广袤的天空。

 

  营中的人纷纷炸开了花,争相喊着“嫂子”。他有些尴尬地皱了皱眉,一拳打到那个最先起哄的人。

  “别理他们。我带你进去。”

  他看向那个女子的眼光,和平时有些不同。

  多了丝别样的情感。

 

  今天的月亮还是同往日那般圆。我想起凡世间有句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大概这就是一见钟情吧,像他,像自己。

  不清楚他如何遇到了这位姑娘。但,这是他的故事了,也是他们的故事。再也和我不相干。

  但那又怎样,丝毫不会妨碍我对他的崇拜。我说过的,不会再让他一人孤身奋战,这辈子,欠他的命,会还回来。

 

 

 

 

  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们都没有来往。

  再然后,战争又开始了。

 

  天宝十四年十二月十三日,东都洛阳沦陷。

  十四年冬,大唐调兵镇守潼关。他自愿前往潼关支援,我也偷偷报了名。

 

  践行的酒席上,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就会瞥向那位姑娘。神色中藏不住的温柔和笑意是我从未见过的。

  他大概真的很喜欢她吧。

  他为她挡酒,出乎意料的是,她却夺过来一饮而尽。

  大家都在为李夫人欢呼,我也笑了。

 

  看来你真过的很好呢。

 

 

七 

  军队终于来到了潼关。

  他也发现了我。

 

  “所以,你来这里做什么?战场很危险,你是知道的。”
  他蹙眉,我也明白他所指。毕竟,也正是在这里,我差点丧失双腿。
  但我还是对他笑了笑,语气轻快,“我可是学过一些医护急救知识的。这个年头像我这种上过战场又能懂救治的人难能可贵呀。你要是真担心我,就多教我点防身路数。怎样呢,师父?”
  他向来不擅长应对这些事,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真是服了你了。”

 

  兴许是有了意中人的缘故,他整个人比以前柔和不少。也懂得关心别人。

  他教我一些简单的枪法,尽量不会需要用到双腿那种。我偶尔也会随着大部队出行,帮忙救助伤员。

 

  战局似乎随着我们的到来而有些好转。但依旧处于僵持阶段。

 

  某一日,军队派人出去寻找伤员。我自愿前往。

  “等一下。”他朝我喊道。

  “我也去。”

  他邀我上马,却不满地看了我一眼。“就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能救得了什么人。待会碰到敌军就是死路一条。”

  他的语气中似乎有些怒意,我有些不明所以。

  “意思是,以后你出去要跟我说一声。有我在,至少能保护你。”

  “嗯。”我苦笑道,幸好贴在他的身后,他看不到我脸上纠结难看的表情。

 

  行了一圈,陆陆续续将见到的伤员都搬了回去。我们又绕着旧战场晃了一圈,终是没有残留的了。

  正要松一口气时,忽然听到背后有马蹄声。我一个激灵,差点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他扶住了我。

  “哟,什么情况?李将军你莫非……”对面似乎是他的战友,见到同骑的我们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别乱说。回头看我和沉沙不打死你。”他瞪了那人一眼。“这是我徒弟,她救治过很多伤员,可厉害了。”语气中满满的自豪,我感觉他的眼睛都在闪闪发亮。不知为何就让我想起了襄州的父母……

  我只好讪讪地笑了笑,朝他战友抱拳道,“你好。”

 

  快到营房时,他战友突然开口。“你徒弟一直没说话吗?真沉默。”

  “说过。”他又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但只有我才能听得见。哈哈哈哈。很小声。”

 

 

  夜里,我有些睡不着。跑到外面生了团篝火,望着跃动的火焰陷入沉思。

 

  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就像他的眼睛那样,又像秦王殿的夜晚。我想起了好多好多事,以前在襄州的生活,又或者和他相处的日子。

  离家很久很久了,确实也会怀念。我以为我会被可怖的战争吓得落泪,出乎意料,我并没有太多畏惧,也没有太多悲伤。很平静地过着每一天。

  或许,是因为有他在吧。

  这样想想,有这样一个精神支柱也是相当不错的啊。

 

  “你在干嘛?”

  他的声音自我身后传来,我一惊,手上所有的木头都掉进篝火里了。我白了他一眼,有些怨念地看着他。

  他一脸无辜。“我没想到你这么不经吓。”

  “好吧。我自己的问题。”我将头埋在膝盖上,继续盯着那团篝火发呆。

 

  “大半夜的,你跑来这里干嘛?”

  “睡不着啊。你不也是。”

  他没有说话,只是抬头,静静地望着天空,也陷入了沉思。

 

  他在想什么呢?是不是在挂念那位姑娘。

 

  “喂,徒弟。唱首歌吧。”

  “什么东西?我不会唱歌……”

  “就唱一下,反正,我们都睡不着。”

  “不要。”

  “你还是不是我徒弟了?”

  “如果非要唱歌才能当你徒弟,那我宁可不当。”

 

  ……

  纠缠了好一阵子,我还是败给了他。

  说实话,我唱歌真的不怎么好听。

  不对,简直是五音不全。

  可是,算了吧。这样也好,以后就不用被他逼着唱。

 

  “鼓衰兮力尽,矢竭兮弦绝。”

“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

“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

“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

 

  ……

  不知从何时起,他从怀中掏出一根笛子,合着我的歌声,轻轻吹奏。

空灵而哀伤的曲调自他玉笛中传出。

 

“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伤心惨目,有如是耶。”

 

  ……

  我悄悄地偷看他,夜色模糊了他的神色,我虽尚未能看清,却隐约地觉得,他好像很难过的样子。

 

 

  天宝十五年,阴历四月。

 

  大唐出关迎敌,他也在这支队伍里面。临别时,我看到他的铠甲上突出了一块白色的东西。

  “这是什么?”我指了指他的衣服。

  “嗯?居然没塞好……”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又道,“这是沉沙给我的信。她说要把重要的事写在纸上随身携带,这样就不会忘了回来的路。”

 

  而后,他就这样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至始至终,他的眼睛都一直看着天空。

  并未回头。

 

 

  我梦到了战场。

 

在黄沙弥漫中兵刃相接,千军万马翻涌而来。刀光剑影间血色弥漫,凄厉的红色洒满一地,空气中仿佛可以嗅得出杀戮的沉重。

碧血满地,白骨参天。

仿佛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残忍的杀戮。我颤抖着,跌坐在地上,捂住心口一阵阵作呕。

 

  他骑马,来到了我身旁,带我离开战场。

  我醒了过来。

 

 

 

 

  我却怎样也料想不到,不久之后,在军队归来之时,曾经我面前那个活生生的,让我出去巡山时要叫上他的人,而今正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我茫然地看着他。

  他却突然睁开了双眼,死命抓住我的手,甚至要将我拥入怀中。

 

  “对不起……沉……沉沙,对不起……”他呼吸愈渐微弱,完全感知出生命的流逝。而,我却没有任何办法,救他。

  救这个,从头到尾我都一直想保护的人。

 

  “沉……沙……”他的怀抱力度却分毫未改,依旧这样紧紧地锢住我的双臂。

  说来也可笑。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他相拥,竟是在这种浮生将尽的时刻。他还将我当做其他人。

  那个他日日思念而无法见到的,从头到尾牵肠挂肚的人。 

  但我终是可以好好抱着你了。

 

  然而,最后一刻,他却突然清醒了。握紧的手骤然松开,他微笑着看着我,声音气若游丝。“好好活下去。”

 

  那是他在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也是他在这个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十一

  他走了。

  我却并没有哭出来。

 

  生活依旧,我也为我的平静感到吃惊。

  月亮很圆,星星很亮,和秦王殿的夜晚很像,又像是,嗯。我唱歌给他听的那个夜晚。

 

  如果说所拥有的东西始终有个限度。或者如我所信那般运气和缘分就那么多,用完就没有了。

  可是回想这里的每一天,才发行以前自己也有过很多东西,差不多全世界都拥有了。不管最后结局怎么悲怆,过程那么好也就差不多了。

  至少我有过厮杀有过并肩。被人保护也能保护别人。

 

  只是他不在了。

 

  后来,我又一次梦见他。

  在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归途前,我侧过头的时候恰好可以看到他。那一瞬间熟稔得就好像前世今生的幻觉。

  但在我目送他出征离城的时候,他却走到那个姑娘跟前,眼角泛出笑意,行至城门也不忘回头看她。

 

  他舞枪的样子很是好看。

  我看过他同别人切磋比武,洛阳朱雀门的行人为他欢呼。

  每次他都会一脸认真地问,“我打得怎样?”我被他样子逗笑了,“没啊,不过一定很逗。”然后他白我一眼。

  其实我是一直来不及告诉他,他舞枪的样子,是真的很好看。

 

我又看到他在沙场上一一人之躯抵御数十人的场面。

长袍染了鲜血,红得扎眼。他身上一道又一道的伤痕,像是剜在心口。

他回头,看见了我。

 

“是你啊”他却不知为何难得地温柔了一番,眉眼都似春天的柳枝般渐渐舒展开来。

却又在下一秒露出决绝的神色,他手中的枪似有了灵性,自空中划出一道凄厉的痕迹。“看到了吗,这就是……长枪独守大唐魂。”

  他被刺了数百道伤口,剑没入胸,却仍坚持着,斩杀好几十人。染血的战袍在秋风中凛冽,他眉目中却是释然。

 

  我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在那片满是鲜血的土地上,用记忆描绘出他的轮廓。拥抱这一片虚空。

 

 

十二

  黎明时,远方传来悲歌。

  那是在为死去的战士歌颂渡魂。

 

  “尽诛宵小天策义,长枪独守大唐魂。”

  一声又一声,声声入耳。

 

  那是我来天策府时,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虽然他叫我好好活下去,但现在,我有了自己的选择。

  

  我起身,向将军申请继续追随部队,救助伤员。

  将军同意了我的请求。

 

战争,令我失去了他,也摧毁了我们的一切。
  可是。
  我们的血肉,依旧属于着大唐。
  我们永远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无需后世赞颂,于我们而言,忠诚既荣耀。
  哪怕此刻的硝烟遮盖了未来的路,目之所及皆是尸山血海。

  可我相信,就像他也坚信着。
  胜利的彼岸依旧在前方。

  所以,我也会和他一样,战至最后。

 

 

 

 *

  据后人推测,这封信完成不久后,便是天宝十五年潼关军队近乎全军覆没之时。战火摧毁了军营,连带着那位将军的尸体,一起被抛到无名山丘上。人们未能找到将军的尸首。故信中内容无法佐证。然而,纵是过去几千年,人们永远不会忘记在那些为国捐躯的烈士。是他们用信仰和忠诚同强大的力量抗争,是他们用鲜血换来了我们所谓光明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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